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杳如年（第1页）

顾谙想到荀太医是跟祖父两人同路而行，却没料到荀太医说——

三个。

“那会儿我们都年轻，我没出师，你祖父也没高中，就约好去游历一年，一年后我回师门潜修医道，他回老家闭门苦读，等各自功成后再一同为国效力。我们是夏天到的中北，遇见了一个游侠，一同去了天山。”

顾谙摩挲手串的手一顿：“游侠？”

“对，一个北方游侠。”荀太医疲惫地点了点头，“那时候中北是北境最薄弱的一块，时常有北魏细作混进来，流匪强盗不计其数，沉疴弊病难疗，不然也不会逼到两国后来兵戎相见。我们一个书生一个郎中，好几次都差点没命了，最险的一次被一个过路游侠救下来。他大约看我们不像寻常布衣，起了结交的心思。毕竟是救命恩人，看着也侠义洒脱，又有武艺傍身，我们就邀他一起去了天山。”

杳娘说过秦王也是北方人，是巧合么？

顾谙心中一根漂浮依旧却始终落不定的线穿过中间一团迷雾，轻轻搭在了相隔四十年的时光两头。

顾谙问：“他来历如何，可有踪迹可循？”

荀太医摇头：“没有，他自称姓贺，全名不知道，萍水相逢，彼此都未打探太多。”

姓贺？顾谙想起杳娘看向皇城的那一眼，如今朝中不正有个姓贺的武将。

“您可还记得那人模样？与秦王身边的贺烈有无相似之处？”

荀太医诧异地看了顾谙一眼，随即否认：“不像，完全不像。那人虽武艺高强，但面貌俊秀，不是贺烈那种英气勃勃的样子，三个人站在一块，我才像那个提刀砍人的。贺姓在京城不算少见，在北方更是大姓，未必就有什么关系。”

不对，顾谙暗想，秦王一个年轻人能拿着太师遗物找上天山，不仅对顾家在京城的事非常熟悉，而且对几无人知的旧事一清二楚，不会和旧人全然无关。

“后来在天山里，你祖父意外坠崖，我们跑下去只看见一草地血，没看见人，以为被野兽叼走了，正急得半死，一个静驯人就从林子里走出来。他说的什么我听不懂，但那个游侠比划着跟他说了几句，就告诉我跟着他走，你祖父被他们的族长救走了，现在在他们的地盘，很安全。”荀太医说到这叹了口气，“我们就是那时候见到了驯主，本以为是个须发皆白的持重老者，没想到是个看着只有十来岁的小姑娘。”

顾谙想着杳娘的面容，现在看也不过二十出头，那时候也未必真的只有十几岁。

“那时候留在静驯人的村落里，真是我做的最错的一个决定。”荀太医低头看着顾谙手腕的珠串，语气中有山一样沉重的倦意，“你祖父腿断了不能自己走，那游侠又是个随遇而安的性子，看什么都新奇，但什么也都不太在意，所以驯主给你祖父包扎好伤后，是走是留只看我一句话。可我那时候太年轻不知道轻重，久闻静驯人大名却从未得见，只想着他们于医道见解与寻常医家不同，切磋机会难得，天山里又有无数珍奇，根本舍不得走，所以他们稍一挽留，我们就留下了。”

“我每天跟他们的人往山里跑，那游侠性子闲散，也四处转悠，你祖父就呆在屋子里养伤，就这么一过三个月。有一天我回来得早，你祖父正在教驯主认汉人的字，他倒是教的认真，可我从窗外看的分明，那姑娘眼睛哪落在书上。”荀太医苦笑，“当时我就知道坏事了。”

按时间算，顾太师跟荀太医当时有二十五六，算是该娶妻的年纪，但面对一个看起来小自己一轮的小姑娘，恐怕难有其他心思。

荀太医隔天就提了个由头要走，那会儿顾太师腿脚没好利索，但也能下地，想着再不走就要入冬，大雪封山就走不出去了，于是向驯主辞别。

哪想一直在顾太师面前天真乖巧的小姑娘陡然翻脸，当场把他们扣下，命人严加看管。这下，连那个一直对什么都不太有所谓的游侠都变了脸色。一夜，他不知道用什么法子逃了出来，弄晕了守卫，把顾太师和荀太医带了出来。

那游侠这段日子早已把山间的地形路径摸透，等驯主反应过来带人追上来的时候，他们已经快到山口了，可临出山时，还是被一群山猫逼到一处悬崖上。

荀太医抹了把脸，难以回首似的：“那时候我跟贺侠客都带了伤，跑了一路，你祖父伤口也裂开了，三个人穷途末路，当时我是真以为要死在那了。”

后来，杳娘来了。

她提着弯刀，顾太师一见她过来就挡在两位好友身前，杳娘眼眶瞬间就红了。

但她也没停下，径直走到顾太师身前，蹲下来掀起他已经沁出血的裤腿，拆下完全红透的绷带，拿刀划了一截新的给他缠上。

“她说静驯人样貌与常人不同，自报了生辰，只比你祖父小一个月。她说她不是想为难我们，只是希望你祖父可以留下。她对我说可以给我天山里所有珍贵的药草，对贺侠客说可以给他寒川深处的千年陨铁来锻刀，希望我们可以帮她劝说你祖父留下。当时外面朝纲混乱，多少人怀才报国却死于争权夺势的漩涡，你祖父那样的性子，其实留下未必不是一件好事。但——”荀太医长叹了口气，只道，“后来一直僵持着，直到他已经站不稳了，驯主突然哭了。”

杳娘哭着问顾太师是不是今天宁可死在这也不愿意留下来，顾太师只是沉默。杳娘哭了一会儿，抬手挥退了所有的山猫和族人，从衣领里拉出一条链子，拽下来给顾太师看。那上面串着一颗碧玉珠子，刻着一个歪歪扭扭的汉字“顾”。

杳娘用生硬的汉语说，我已经会写你的名字了，按照你们汉人的“礼尚往来”，你至少应该会写我的名字，但静驯人使用的“天言”涉及族中秘辛，禁令外传，我不能教你，我的名字读音类同汉语的“杳”，意思是山间的风雨，你给我取一个汉人的名字吧。

杳娘将刀尖垂下，竖着递过去。顾太师没接，俯身捡起地上一根树枝。

山间夜风大，树枝划下的痕迹顷刻就湮没在刮起的灰尘中，杳娘递刀的手一动不动地执拗伸着。

风声作响间，顾太师似乎极轻地叹了口气，伸手想接刀。贺侠客担心刀上有诈，按住顾太师的肩膀，但顾太师只拍了拍友人善意的手，走到了杳娘身边。

他并没有接过刀。

弯刀刀把弧长，杳娘的手并不能完全握满，顾太师抓着下半截空着的刀把，带着杳娘握刀的手在地上刻出几个隽雅俊逸的字。

“杳如年。”顾谙轻低的嗓音和荀太医叹息般的声音同时响起。

佳期不可再，风雨杳如年。